原标题：洱海渔灯

云南我并不陌生，来来往往许多次，自以为已识得这片山水四时的眉目。然而，那散落于洱海渔民口中的“开渔灯火”，却始终如一个隐秘的传说，未曾目睹。去年，日历翻至8月中旬时，我专程为它赶来，赴一场“银河坠入凡尘”的约会。

暮色四合，白日里碧蓝如洗的洱海，此刻化作一匹无垠的深蓝绸缎。等待，成了一种虔诚的仪式。心，悬在夜色与湖水交接的未知里。

忽然！不是一盏，也不是两盏，是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遥远的水域深处，倏地点燃了第一簇微弱的、跳跃的金黄。紧接着，如同得到了指令，一点，两点，十点，百点……无数暖黄色的光晕，次第从墨色的绸缎上钻出！几乎就在我屏住呼吸的瞬间，视野所及，整个湖面——不，是整个深邃的夜空之下——骤然被这无数跃动的星火点亮、铺满！

“啊！”一声低低的惊叹，不受控制地从喉间发出。眼前的景象，彻底攫住了我的呼吸和心跳。

那不是静止的星辰，那是活的星海！每一盏渔灯就是一艘小小的渔船，它们的光，并非刺目的强光，而是温暖的橘黄，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光点随波起伏，明明灭灭，近处的灯光明亮些，能隐约勾勒出小船模糊的剪影，船头似有人影晃动，投下劳作的身姿；稍远处的则连成一片，形成一条条蜿蜒流淌的光带，如同神话中蛰伏的蛟龙，正舒展着金色的鳞甲，在湖水里自在巡游。最远方的灯光朦胧成一片暖融融的光晕，与低垂的天际线相接，让人分不清是落下的星子，还是升起的希望。

洱海在开渔夜彻底变换了她的样貌，白日里清澈明媚的少女化身为披戴着璀璨星河的女神。那光带环海蜿蜒曲折，不是地图上生硬的线条，而是光之蛟龙活生生的游弋轨迹，灵动、壮丽，充满野性的生命力。风送来湖水特有的清新腥气，间或夹杂着极远处、极轻微的发动机嗡鸣和模糊的人声。千百年来，洱海养育的子民，正是以这样的方式，与这片水域对话，向之索取也满怀敬畏，依赖亦共生。

我长久地伫立在岸边，任微凉的夜风穿过发梢。身旁，几位同样守候已久的旅人也发出低低的赞叹，快门声偶尔响起，试图捕捉这无法被完全框住的壮美。

夜色渐浓如醇酒。不知过了多久，部分区域的灯光开始稀疏，如同谢幕的星辰，一盏，又一盏，如同沉入深水的萤火，悄然隐去行迹。最后几点微光，在视线的边缘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终于也归于墨色的沉寂。洱海收回了她的星斗，又重新披上那件深邃无垠的斗篷。万籁归于最初的安静，只余水波，依旧不知疲倦地、一遍遍轻拍着树根和岸石，发出永恒的“汩——汩——”声。

光，彻底隐去了。方才那铺满湖面的、跳动的星河，那蜿蜒逡巡的金色蛟龙，那千百点温暖的呼吸，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万千渔火在今夜熄灭了，但那些被光焰承载的希冀、辛劳、惊叹，还有我心中那份久候终得的震颤——所有这些无形的、温暖的、跃动的东西，并没有消失。它们像是随着熄灭的灯火，沉甸甸地，坠入了这片浩瀚的宇宙之中，得以永恒，得以永生。（杨馥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