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看古戏想今人 在宋元南戏里觉知戏曲的绝顶魅力
全国南戏展演今年办到第三届,连续看了三年戏的我,终于对宋元南戏建立起了一点认知框架,同时也在这些古老的剧目中不断发现新鲜的亮点,并深深体会到其中的情感温度。
南戏的“元剧情”为何是“婚姻”
一般来说,“南戏”指从北宋末年到元末明初在中国南方传播的戏曲艺术。在这200多年的发展历史中,南戏主要是民间创作,刊刻付印的机会不多。在有目可考的238个南戏剧目中,流传至今的不到十分之一,其中以婚姻为主题的剧目又占三分之一以上。
我最开始觉得,戏码总是围绕着男主角考中状元之后发生婚变这类的“元剧情”展开,不免有点单调。后来读史才知道,改变中国古代阶层固化的一大创举“科举制度”,虽然发源于隋唐,但真正兴盛起来却是在宋代。唐代平均每年录取的进士不过20多人,到宋代则翻了10倍。宋太宗在位21年,由科举为官者近万人。北宋的71名宰相中,4人为开国功臣,64人均为进士或制科出身,只有3人不由科举任相。
这种对个体阶层跃升和其家族命运带来巨大改变的“变量”,必然会引发对家庭、婚姻和伦理道德层面的影响。既有众多现实故事支撑,也能在舞台上带来极致的戏剧性效果,南戏更多聚焦于婚姻(尤其是男性高中状元之后)这一题材,也就顺理成章了。
一出戏靠什么救活一个剧种流派
载于明《永乐大典》第13991卷的《张协状元》,就是这类作品的“代表作”。它是迄今发现最早、保存最完整的中国古代戏曲剧本,也是唯一完整保存下来的南宋戏文,被誉为“中国第一戏”和“戏曲活化石”。2025全国南戏展演暨第三届海丝泉州戏剧周的剧目安排中,有两场演出与该剧相关,其中包括来自南戏诞生地温州的永嘉昆剧团的《张协状元》。
永嘉昆剧团的《张协状元》创作于2000年,没有丝弦只有锣鼓,乐队还负责帮唱,6位演员扮演12个角色,演员可以现场换装、换角色,也可以俯身躬背演门演道具。即便放在当代戏剧舞台上,这些演法也颇具新意。这表面看是当年永嘉昆剧团的前身、永嘉昆曲传习所在创作时的克服万难之举,但其实也是《张协状元》古本中早已写好的“操作方法”。
一人分饰多角,三五个演员便可搬演一场大戏;舞台上道具不用多,甚至连桌椅都没有,由人来扮演,这都是早期南戏的原始演出形态。这种表演方式不仅好玩有趣,而且呈现出早期戏曲演出粗粝、经济的特点,也符合戏曲写意、虚化的美学特征。近年来,我们经常看到一些欧洲小型巡演剧团用手提箱等组合成各种道具,以形体表演替代实物物件——这也是类似的原理。少人少物的极简舞台,一方面极大开发了戏剧的假定性和想象力,另一方面也利于降低成本而得以在民间生存。所以永嘉昆剧团在25年前排的这个戏,真是配称“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流派(指永昆)”。
另一个与《张协状元》有关的演出剧目,是莆仙戏的折子戏《张协状元·中途遇难》。与永嘉昆剧团的说唱逗乐相比,莆仙戏的表演古朴优雅,剧种深受木偶戏影响的特色,在这个折子中更加突出。
这一折演的是:五鸡山中土地神奉玉帝旨意,撮合张协与贫女丁素娥,命虎神引张协往古庙与贫女相会。“遇虎”与永乐本《张协状元》中的“遇盗”略有不同,虎神的扮相独特,为莆仙戏所仅见。演虎神的演员披红色马甲,戴虎头面罩,弓着身,以两根短棍拄地,延长上肢;不追求逼真的形似,而以极简的符号抽象地概括老虎的神韵,朴拙可爱,虚实相生。扮演丁素娥的演员郑超凡,表演在雪天出门采野菜时一步三滑的步履姿态,做工细腻精致;其唱腔亦饱含深情,婉转动人,诉苦的唱段特别引人共情。
一人之力如何盖过千军万马
戏曲丰富多样的程式,给演员提供了充足的外在保护和抓手,但如果表演者缺乏内在的情感支撑,这些外在的程式就像空壳或枷锁,困住角色而无法鲜活起来。只有表演者用充沛的情感去激活唱词和程式,才能形成内外珠联璧合的融通感。
今年全国南戏展演中的另一部大戏、婺剧《白蛇传》中,已经演了20年此剧的楼胜老师令我惊艳不已。在与白素贞相遇前,他扮演的许仙出场只有四句唱,却瞬间让人安静下来,父母双亡的家庭背景、风华正茂的青春状态,都在这四句唱和他的步态中呈现出来,极为清晰地塑造出一个独行于春日繁花之中、心事重重的书生形象。
他在《断桥》一折中的“十三跌”,更是名副其实地集唱念做打于一身。跪步、吊毛、抢背、扑虎等一系列高难度动作,配合着他对小青追杀的又惊又怕,想与白素贞重修旧好的思念,炉火纯青之技将人物内在情感波涛翻滚、困境中的慌乱与无措这几重因素叠加糅合在一起,简直要把我的眼睛吸到台上去,与他同呼吸共命运了。
这段戏令我充分觉知了中国戏曲的绝顶魅力,要有这么好的演员、这么高超的技巧,同时又能二十年如一日地真情演绎,经受舞台的磨砺,才能以一己之力,盖过前面几十号人在台上打斗的“水漫金山”啊!
怎样帮新人学会老戏
这样的演技,因为稀少而珍贵。
全国南戏展演的创始人、梨园戏表演艺术家曾静萍在谈到发起这个活动的“起心动念”时说,她最初的想法就是想看看还有多少人能演南戏。如今展演办到第三年,阵容不断扩大,今年在泉州本土戏曲之外,全国6个省市的稀有剧种联动,汇聚13位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42部经典剧目。但即使是这样,她仍然觉得有遗憾,比如一直想请的一个民间剧团,因为主要演员这个时节都忙着在山里挖笋,无法前来参加展演。而濒临失传的“天下第一团”(即一个剧种只有一个剧团),在南戏目前的剧种阵容里,并不鲜见。
同时,新人的培养仍是问题。不抓紧时间学老戏,老艺人陆续走了,有些戏也就要永远失传了。出于这样的忧患意识,今年全国南戏展演中设立了一个特别单元,叫“古剧有约”专场演出,前文提到的莆仙戏《张协状元·中途遇难》,以及调腔《白兔记·出猎》和莆仙戏《凤仪亭会》就是这个单元的三个剧目。这三出折子戏的主演,都是去年南戏展演期间,曾静萍注意到的颇具潜力的年轻人,于是跟他们约定,让他们回去用一年的时间学一出老戏,学好了,今年来演。
郑超凡、陈涛、林青霞三个年轻人如约而至,演出之外也分享了各自在学戏过程中的心得。曾静萍也再次表达了她的担忧,坦言南戏正面临着传承的困境:一是像莆仙戏这样古老的剧种保留了大量传统南戏剧目,但仍然存在因为老艺术家的离世而“人走艺绝”的风险;二是如今能够帮助青年演员不断成长的“镜子”太少,有时青年演员想学,但不知道去哪里学、跟谁学。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初心和行动,全国南戏展演连续两年获得国家艺术基金的支持,通过这个平台为古老剧种的薪火相传贡献一点力量。
传统连接现代能否寻得新生
全国南戏展演每年都选在“五一”假日期间举办,不但有大量专业演出和论坛交流活动,也努力在文旅融合方向打开局面,户外演出、创意市集、美食游园市集等多种形式,都让古老的南戏有机会走进百姓和游客的视野,在艺术层面之外也能成为城市的文化名片。
在今年全国南戏展演的启动活动上,除了“四将开台”这样的传统仪式之外,泉州提线木偶与智能机器狗共同上演了“赛博南戏”,梨园戏的传统科步与现代街舞进行了奇妙碰撞,蛇年春晚的大热门宇树机器人在现场跟演员们一同谢幕。这些传统与现代的多样化连接,都或多或少地吸引了一些非戏曲观众的目光。
毕竟,在娱乐选择如此丰富的今天,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和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都在不断挑战古老的戏曲在农业文明时代形成的观演关系;“争夺”年轻观众,也成为中国戏曲在传承和创新之外重要的任务之一。全国南戏展演期间,在威远楼和余庆楼两处场所轮番上演的沉浸式梨园戏《陈三五娘》,恰恰是这样一个吸引年轻观众的作品——梨园戏的第一IP,加上福建省梨园戏传承中心的青年演员班底,融合泉州的文旅场景,辅之以诙谐幽默的现代风格的串场,让观众得以更轻松地进入这个古老剧种和剧目,年轻演员也得到了锻炼,开启了一种全新的文旅融合模式。这样的多赢,可能会成为未来古老戏曲寻求新生的一种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