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逐水向永嘉
小暑过后,日夜泡在空调制造的阴凉和干燥中。如果有机会溜出去,第一个想到的目的地一定是浙江永嘉的楠溪江。沿着雁楠公路,两小时的车程,便将我从城区的喧嚣燥热置换到青山绿水的静谧清凉中。
楠溪江在上游的崇山峻岭中横冲直撞,到达鹤盛溪和岩坦溪的交汇处,性子变得柔缓,像一个舞者优雅地舒展身姿,拓出宽阔的溪滩。过路滩,这个带着些乡野气韵的名字,一点儿也不妨碍溪水展示它的天生丽质:像一片白花花的银子,也像一斛亮晶晶的珠玉,明晃晃地镶嵌在两山之间,又像一位用情至深的女子,准备随时捧出芳心的坦率,你可以直视它的清澈与温润。水流经过拦水堰,淙淙出声,恍若丝竹徐徐。两道平行的石矴,将我的脚步牵引到对岸。滩林擎天拔地,密枝交错。帐篷、天幕,在溪滩铺蔓。稍远处,浅墨淡扫的延绵群山中,隐藏着永乐古道。你可以心无旁骛地沏一壶茶,沐一丝风,发一会呆,听一曲歌。
自驾的便利,是不必着急地赶赴预定的行程,可以放慢节奏,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路滩分设游泳区和戏水区,可以满足你对溪水的任意亲近。双臂交替摆动,脚掌像鸭蹼般张开,收获的是心跳和水波同频的畅快。任水流酥酥地漫过脚丫,接受的是20℃左右水温的挑逗。水枪喷射出弧线,水珠儿挂在发梢,拣拾的是童年的雀跃。对了,过路滩还有竹筏,十来根毛竹捆扎而成,置三四张竹椅。“眙眙山岭,眙眙村庄,一路好风光”,老人一边哼起方言滩谣,一边用力点篙。竹筏微微晃动,进入溪流中央。右岸,一座又一座青碧的山峰在后退。左岸,是车水马龙的雁楠公路。遮阳伞下,是出售泳衣凉帽、冷饮甜点的临时摊点,呈现当地村民的真实生活。我的眼前,斜阳在山水之间顾盼生姿,明明暗暗变幻不定。峰峦和滩林的倒影,水墨画般的静美。长篙靠着竹筏,一点一拨,推开凝碧,迎来凉飔。水流细弱,隐约有声。我搜索枯肠,试图以“欸乃”“汩汩”来形容,力不从心地遗憾。“水这么绿呀,风这么凉呀”,尽管来过多次,我还是忍不住地激动。“永者,水长也”,“永嘉,水长而美”,这是在中国山水诗的摇篮,浙江永嘉。这是在谢灵运吟咏“潭结绿而澄清,濑扬白而载华”的楠溪江边。自然环境的开阔轩朗映照内心空间的澄澈通透,即使是炎炎夏日,心里也盛满安宁和凉意。
作别过路滩,继续驾驶半个小时左右,我在拥堵的车流中停下来。远处有一座高耸沉稳的山,高木浓荫,晕染出无尽的广阔。一条穿村而过的溪,是大矼溪,袅娜迂回。与其说,高山的涓涓细流汇入箬袅溪后,为古村注入灵性,不如说漫天的云雾营造了这空翠的氛围。西边的云,似海上涌起的奇峰,迸射炫目的光亮,眨眼之间又坍塌化成条条缕缕的鸦青、夕岚和浅灰的色带。岚烟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将远山近树融成团团簇簇的苍黛。“闲云生远岫,岭上有人家”,背山面溪的古村落,是鹤盛乡岭上村。
穿过晃悠悠的铁索桥,进了村庄,不禁瞠目:几百间青砖灰瓦的民居,遵循瓯越民间“山管人丁水管财”的哲学,顺应山势递升。石径又窄又长,恍若行走在无声电影中,倒衬得犬吠特别响亮。极有耐心地走,以为到尽头了,一转弯,又是巷道深深。无论站在哪个石阶,都能清楚地看到前面的屋顶。瓦垄整齐,瓦浪起伏,让人联想起五线谱的图案。曲径徐行,村后是满山坡的梯田,一层一层盘曲,隐入密林中。窄窄的田埂,似浅墨薄宣氤氲出来的虚线,构成丰富的层次和动感。玉米是大地上的诗行。秀硕的茎秆,顶着日渐膨胀的果实。倒垂的浅褐色玉米须中,蹦出新生的籽粒,让我真切地感知到生命在暗潮汹涌。番薯爬藤了,匍匐生根,向前游索。有老人扛着锄头,与我擦身而过。他斑白的头发和缓慢的步履,与深山古村的从容荒寂非常契合。
随意拐进一户人家。从隔墙爬过来的络石,幽香袅袅,粗拙中自有隽逸。檐下一角,整齐地码着柴爿。土灶、木桌、竹篮、竹箩,一堆带泥的土豆,一缸漾着酸气的腌菜,保留属于久远年代的烟火气息。
山里的暮色来得早。早早地,家家户户的大红灯笼次第亮起来。暖红的光影映着土墙,古旧寂寞里平添些许热闹。夜色中,群山剪影如同坐佛,人影在飘浮。整个村庄坠入清幽的虚空中。不,烤羊的香味真切起来了。岭上村的羊,以青草为食,以清泉为饮,肉质特别鲜嫩。山民因地取材,摸索出草药涂抹羊身,木炭悬烤的方法。金黄油亮的烤全羊,是江浙一带人们不惜跋山涉水寻访的美味。
康乐遗踪地,言归已有期。永嘉之行,不光是山水之旅,更是诗意之旅。(赵佩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