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碾玉峡听水

暖风劲吹，春雨一润，安徽桐城的龙眠山就成了一块浸了水的翡翠，满眼都是流动的新绿。雨后天晴，山峦裹着一层薄雾，龙眠山像一轴未干的水墨长卷，挂在小城西边的天际，撩着游人迈开双腿，一头扎进薄雾里触摸山水。

出城向西，穿过景区的标志性建筑“龙门”，便进入了龙眠山景区。沿颂嘉湖左岸继续西行千余米，似从大地深处传来轰鸣声，激越、雄宏、亢奋，诱得我心旌摇荡。循声右拐，坡度变高，沿坡道往忽皮岭方向前行，忽闻轰鸣的水声自脚底的峡谷传来。碾玉峡到了。

沿着下行的步道，踏上新架的横跨溪流的拱桥。涨起的溪水经过山地茶园间的溪道迎面而来，穿过拱桥一路欢歌，一如我欢快的心情。拱桥下方不远处，水声如安塞腰鼓，绵延不绝地敲在我的心坎上，我似乎感受到了空气中微微的振动。

峡谷的南侧又是一段傍山步道，一块斜伸的山石挡住了一半去路，让我不得不低下头，放慢脚步。扶着步道的仿古栏杆，透过树隙俯身望去，清澈的溪水自龙眠山上来，在眼前一块突兀的岩石上跌宕。经过时间的镂刻和流水的剥蚀，岩石上露出一道道龟壳状裂纹，圆润却又坚硬。水流经此冲泻散发开来，形成白花花的瀑布，跌入水潭，稍作盘桓，便滑进一段狭长而幽深的峡谷沟槽。

沟槽是谷底岩石的一道裂缝，宽不及两尺，却深不见底，恍若被巨斧劈开的时光隧道。一溪清水流入谷底，一下子被沟槽吞噬，隐入地下，在石罅间左冲右突，如虎啸龙吟，似鼙鼓雷鸣，只闻水响而不见真容。正疑惑这幽暗隧洞如何容得下滔滔活水，忽见下游豁然开朗处，溪流以千军万马之势破壁而出，溅出一团团洁白的水花，经过一块巨大的石坝，向颂嘉湖蜿蜒而去。

峡谷的石壁上，刻有清代作家刘大櫆所作的《游碾玉峡记》。这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文人墨客喜好游历于此，留下诸多摩崖石刻。宋代画家李公麟在这里绘《龙眠山庄图》长卷，苏轼为此画题跋；明代大司马孙晋引进珍稀的茶籽在这里种植，开辟了桐城小花茶的先河；清代父子宰相张英、张廷玉晚年在这里归隐，寄情山水。“水激而鸣，声琮然，为跳珠喷玉之状。又前行，稍平，乃卒归于壑。旁皆石壁削立，有树生石上，枝纷叶披，倒影横垂，列坐其荫，寒人肌骨……”站在石壁前轻吟《游碾玉峡记》，字句间仿若真有碾玉溅珠的铮铮回声。

一处亭子临溪而立，翘角飞檐。当地人称之为“观瀑亭”。一块巨大的天然石坝，嵌在亭下的溪谷里。清澈的溪水，从石坝的脊背上丝绸般滑过，以排山倒海之势，跌入坝下的水潭，訇然震得地动山摇。我不知道那块石坝到底有多宽，它像一只座头鲸，露出青灰色脊背，脊背北端嵌入峡谷陡峭的石壁。石壁被时光雕琢成一块块厚薄不均的石片，如一部部史书，又似数百年桐城文脉镌刻的碑碣。这些史书和碑碣，或许记录了大师于峡谷前听水的吟哦，记载了文人墨客游山赏水、题诗作画的背影，记录了史哲先贤流连龙眠山的脚印和足音。

“龙眠山中紫气生，桐城小花胜龙井，山好水好地气好，龙井比之逊几分。采茶姑娘心手巧，绿茶棵里织彩绫。茶叶满筐如绿云，片片印着姑娘心。”思绪纷飞间，忽有山歌从山上传来。抬眼望去，对岸大片青翠的茶园里，散布着一群穿红着绿的采茶女，挎着篾篓，巧手蝴蝶般在茶树间上下翻飞，一边掐着雀舌般的嫩芽，一边唱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桐城歌中的《采茶歌》。山上的茶园与山下的碾玉峡相互守望，我不知道几百年前刘大櫆踏春至此时，可曾听见相似的歌谣，但我知道，碾玉峡不息的溪水里，早已氤氲着来自龙眠山上的茶香。

暮色降临，峡谷里新建的观景台亮起暖黄色灯光。站在观景台前凭栏俯瞰，沿步道铺设的夜灯如降落的星星，勾勒出栈道的轮廓，宛如潜伏的游龙，照亮夜游者的脚步。倦鸟归巢，山野渐静，而水声愈显清越。我久久地伫立，恍惚间似乎看到刘大櫆的青衫倒影与采茶女的蓝布衣袂，在暖黄的灯光中若隐若现，耳边也再次响起“水石相激，淙淙有声”的回音。

拾级回望，翘角飞檐的观瀑亭像一位不离不弃的守望者，悬在峭壁间烛照清流。我知道，经过几百年光阴流转，碾玉峡昼夜不息地奔涌里，流淌的不只是一溪春水，更有古老文脉与乡村蝶变的共振和鸣。（疏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