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烟火之重

作者：刘金祥

烟火气是市井最真实的生活状态，是大众最绵长的精神记忆。迟子建的最新长篇小说《烟火漫卷》，就是这样一部抒写和描绘城市烟火图景的文学作品。作品通过张弛舒缓的叙述和温婉从容的铺陈，逐步拉开一个个感伤而温情的故事帷幕，渐次展开一幅幅氤氲冰城烟火气息的生活场景，让漫溢在城市大街小巷的嘈杂喧闹和欢笑悲泣跃然纸上，使翻卷在社会底层的情感波澜和浮世沧桑叩击读者心扉。

“寻找”是《烟火漫卷》的表述范式和叙述策略，更是书中故事递嬗与情节推演的内在逻辑。这种“寻找”包含两重意蕴，其一是指血缘意义上的寻觅，其二是指精神向度上的稽考。而无论是血缘上的寻觅还是精神上的稽考，均表明小说主人公们在寻找别人的同时也在被自身所证实，被社会所指认。《烟火漫卷》以刘建国、黄娥、于大卫等为主角，以刘骄华、谢紫薇、翁子安、杂拌儿等为衬托，以寻找40多年前丢失的婴儿（铜锤）和离家出走的卢木头为主线，通过现实事件与历史故事的互相交织，以及自然风貌与人文风物的相互融汇，结构成一部散发着人间烟火气的现实主义小说。

林语堂说过：“构成人生的更多是且将新火试新茶的寻常烟火，平常小事。”就此而言，人生就是由平常小事和寻常烟火杂糅成的一个个平淡故事。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给每个人物都灌注了丰沛而生动的故事，让这些存活于城市底层的人物变得饱满而丰盈，善恶同存一体，美丑共寄一人，引导读者感悟幽微人心和诡异人性背后的些许温存和诸多暖意。正是这些温存和暖意，构成了迟子建文学创作的惯常底色，并内化为《烟火漫卷》一书的恒定基调。

黑格尔说过：“不劳而获的享受和高高在上的尊崇，是每个普通人的梦想和追求。”诚然，生活的确需要精致与高光，但更需要日暮人间暖和炊烟袅袅升。对于市井百姓来说，活出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气，不仅是一种生活态度，而且是一种生存智慧。为了寻找弄丢的孩子铜锤，刘建国几乎大半生都被寻找的噩梦所缠绕。在无意遗失和苦苦寻找之间，他始终没有选择忘却和止步。尽管他坚忍刚毅、不舍不弃，但小说结局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逆转，正所谓人间烟火浑浊朦胧，而被烟火熏染的人也难以全然辨识。因此，寻找孩子归来、施救孩子身心、祈求孩子福祉，已成刘建国一生的忏悔和救赎。读者或许在小说上半部同情和怜悯他的不幸遭际，而在小说下半部却觉得他略显卑琐和丑陋。睿智的作家大都不会沿着线性思维去塑造主要人物，总要制造出一种令读者扼腕惊诧的戏剧性效果，这是作家的高明之举和深刻之处。通过故事情节的急遽反转，迟子建让读者感到人性有时是多么不确定与不可靠。

康德在《自传》中写道：“来生我更喜欢像简单朴实的农民一样，过着富有兴味和情趣的生活。”但承载人间烟火气的生活，绝不像康德想象的那样富有兴味和情趣，相反可能是一场苦涩而凄迷的漫长旅程。《烟火漫卷》中的每个人物都在烟火气中摸爬滚打，都在俗世凡尘中奔波操劳，都在漫布着烟火气的城市蹉跎消磨，与时下现实社会的大多数人并无二致。在这部长篇中，迟子建将创作视角聚焦于城市中那些普通的小人物：他们或许是司机，或许是退休监狱干警，或许是卖煎饼果子的小贩，或许是被城管驱逐的卖菜农民，或许是花心虚荣的孤独老叟，甚至是一只死于非命的雀鹰……这些都幻化为作品中鲜活的生灵。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为哈尔滨这座城市点燃了星星点点的烟火，一簇簇、一团团，折射出城市众生的各种面相。

人间烟火既斑驳飘摇又温馨暖人，隐藏在《烟火漫卷》洗练精致文字深处的，依然是那种弥漫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爱与善待、包容与宽宥。小说中人物之间的感情是真诚而友善的，正如书中人物谢普莲娜所说：“天上一寸光，地上万丈光。”事实上，书中人物间的真情笃意就是漫卷烟火淬炼而成的人性光芒，只是作者将大爱之心深深地隐匿在作品之中，留待读者去深入发掘和仔细品味。

小说故事的完整性是通过叙述结构完成的，而达到小说艺术审美效果同样离不开叙事结构的合理设置。在《烟火漫卷》中，迟子建对叙事结构进行了新的尝试，即在作品中将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衔接起来，并在二者之间预设一条忽明忽暗、若隐若现、时有时无的主体脉络，使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既相互补充又相互解构、既相互映衬又相互对峙。这不仅提升了小说的艺术价值，而且增强了小说对读者的吸附力。

几乎每个作家都有一方属于自己的思想领地，他们用殊异的生命经验和独特的情感体验，悉心发掘和精心雕琢这方或原发或后殖的文化界域，让这方牵系精神血脉的地域空间成为他们的心灵寓所和创作母体。近年来，迟子建文学创作的题材不断向城市切入和延展，这部最新的《烟火漫卷》，是其又一部书写哈尔滨城市文化和历史风情的力作，更是一部状摹当下哈尔滨百姓生活状态和精神状貌的佳作。迟子建以平民视角，书写了特定背景下以刘建国为代表的哈尔滨底层民众的生活状态，既有对时代环境的描述，也有对个体命运的刻画。这部小说呈现给读者的与其说是城市众生的悲情故事，不如说是一幅悲欢交织的社会画卷，只是这幅画卷被涂抹上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烟火色彩。

在《烟火漫卷》中，迟子建以超拔的历史洞察力、时代穿透力和艺术统摄力，通过跌宕起伏而又从容淡定的叙写，充分展现了哈尔滨的北国景致、塞外风光和异质风情，引导读者欣赏中西合璧的建筑文化、音乐文化，领略具有浓厚北方民族特色的饮食风俗，感受这座城市历遍日暮与晨曦的人间烟火。就此而言，《烟火漫卷》不失为哈尔滨城市文化的又一徽志和弦歌。作为一部完成度和辨识度很高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散发着浸肺入脾的人间烟火气，读者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能够审视自我、省察社会，为人间烟火在更大范围内浩荡漫卷赋能助力。（刘金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