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灿烂千阳的光芒是这样黯淡的
◎章旭
“人们数不清她的屋顶上有多少轮皎洁的月亮
也数不清她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
——米扎尔.穆罕默德
1627年,诗人穆罕默德途经喀布尔城时,慷慨地用一千个太阳来比喻喀布尔少女。
人类从不吝于赞美女性,但仿佛“恶之花”,赞美终交织在女性无尽的苦难里,延绵成了她们布满创口的史诗。或许,那一千个太阳的光热,依旧不足以驱散她们身下土地的冰凉。
但总有一些人,会看到她们,深深凝视她们的苦难。比如巴西导演卡里姆·埃诺兹。
上世纪50年代的里约热内卢,拥挤而沉闷。Guida和Euridice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姐妹,但Guida在一个夜晚的不辞而别却改变了一切。两个女孩一生彼此牵挂,却再未相见。她们一度活在彼此的想象——一种自己曾热望,却终不能成真的生活中,直至真相在岁月的冰雪消融中猝然绽出。
片名《看不见的女人》显然具有多义性。一方面,这种“不可见”指涉的是两个女孩在彼此生命中的缺席,一种终生不遇所带来的现实层面上的不相及。另一方面,这种“不可见”隐喻的是女性身份其独立性的被遮蔽,女性生命的被物化,和女性的集体性“失语”。
Guida和Euridice的原生家庭是一个父权森严的传统家庭,母亲不过是父亲亦步亦趋的影子。或许正是这样压抑而森然的氛围,反向催生了Guida寻求真爱和逃离樊笼的渴念,于是她选择了私奔——和一个浪漫的水手。
意料之中,父亲怒不可遏。
而当一年后,Guida厌倦了水手的风流,毅然离开他,回到里约热内卢——带着腹中那注定不被给予合法身份的孩子,父亲愤怒地将她逐出家门,并叱责她:“贱货!”
在Guida的遭际里,分明她的恋人才是那个浪荡者,而她不过是一个过于轻易付出真心的受害者,她的错误,亦只是陷入爱情的少女的纯真与热烈所衍生的盲目,完全无关道义与伦理。但吊诡的是,在现实中,她恰恰成了承担道德批判的那一个,仿佛在男性与女性的纠葛中,女性永远是可以被“合理”污名化的一方。甚至直至今日,Metoo运动的受害者依旧会遭受“咎由自取”“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衣着暴露就是勾引”等诸多指摘、怀疑和冷嘲热讽。
影片中,渗透着对女性的不友好的情节可以说俯仰皆是。最暴烈的一处矛盾发生在Euridice和她的丈夫间。Euridice的梦想,是去维也纳读音乐学院,但她却意外怀孕了。在考试前一个月,丈夫知悉她想去参加考试,控诉道:“我只是希望你多为你的儿子着想,为你的家庭着想!”那一刻,我知道她再也无法和自己的理想生活相遇了。这样一种同理想的自我发生断裂而渐行渐远的疼痛,一瞬间刺中了我。后来,她考上了当地的一所音乐学院。但当她试图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家人时,父亲的第一反应是:你怀孕了么?而丈夫知道后则是同当初如出一辙的愤怒。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前段时间甚嚣尘上的关于“女性生育”的争论,和一位教授的大放厥词:“生育是女性天然的职责”。所谓“天然”,不过是为某种性别间的“暴力”所涂抹的合法性色彩,如此,女性所承受的生育苦痛就成为了一种天经地义。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这样谈到:“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这种“形成”就是一种建构,而建构的主体则是男性。显然,在影片中的父亲、丈夫,和现实中无数男性的视界中,女性身份的宏旨与要义所在,便是“生育”。于是,当女性的个体权利,女性独立的生命渴望与生育的“义务”发生抵牾时,她便被要求放弃自己的渴望和更多体验的可能性。
我看Euridice的故事时,有一种愈来愈深的绝望,一种更甚于Guida的困窘和艰辛的希望渺茫。我明白,她早已被抛入了一种被男性规定、审视和安排的命运之中,难以挣脱。我明白她对丈夫说的那句:“当我弹琴的时候,我就像是消失了”,消失的正是这个被异化的生命,这个虚假的女性身份,只有在这种消失中,她的自我赋权的独特生命,她的女性自觉,她生而为人的最本真的感觉,才能绽出。
看电影时,我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Euridice和Guida之间的感情何以如此深笃,以至漫过了时间的千山万水,依旧彼此念念不忘。但我感到,这并不仅仅是一种亲情。思量许久,我忽然明白,在那亲情的外衣之下,包裹的其实是两个同样具有女性身份的个体的命运牵缠。正是这种相同身份所带来的命运暗合,使她们深深地彼此眷顾,彼此怜惜,甚至彼此悲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只有懂得彼此苦难的两个女性,才能如此熨帖地安抚彼此的孱弱,珍视彼此的渴慕。所以,当Euridice发现Guida已经“去世”,而自己这么多年一直被父母欺骗后,她将视若珍宝的钢琴点燃了——燃烧钢琴不仅是一种精神疾病的症候,更是一种诀别。对于Euridice来说,Guida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懂得自己,无条件支持自己,爱怜自己的人,而当她彻底地离开,Euridice身体里那个一直试图醒来和逃脱的自我,也就“夭折”了。从此,她将彻底成为一个“看不见的女人”。
影片的最后,垂暮的Euridice见到了Guida的孙女,一个同样叫Guida的女孩。仿佛一种最深沉的慰藉——在女孩奶奶的口中,Euridice是一个钢琴家,一个在维也纳金色大厅里企及了自己理想的,骄傲的女性。导演终归是个温柔的人,他看到了那些女性的美,也看到了她们的疼,于是他为她们留下了一个微末的出口,好透出她们那最后一点关于人间理想的余温。
藉由Guida的朋友Filomena之口,导演试图让女性告诉这个世界:“我受够了取悦别人,我想要取悦我自己”——这是一部真正的女性主义电影。在传统的电影文本中,男性角色占据着话语中心,女性角色通常被架构成男性主导世界的“他者”或“局外人”,失落了叙述自己故事的空间。而这部电影却将镜头对准了女性,为女性挣扎的自我表达,和女性主体意识的召唤,提供了一种可能的影像空间。
他让人们看到了,那被遮蔽的灿烂千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