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只为满山杜鹃红
“杨富桥,彝族,1993年8月毕业于大理民族师范学校,同年9月分配到大理白族自治州剑川县羊岑乡大佛殿小学任教,至今25年”。这是杨富桥个人简历中的一段,25个寒暑春秋就浓缩成一句短短的话。杨富桥被评为云南省2018年度乡村学校从教20年以上优秀教师。
颁奖仪式上,头裹黑布包头“哦天”,身披羊毛披风“瓦拉”的杨富桥唤起了我关于大佛殿的记忆。
大佛殿是我的出生地。
大佛殿是一幅画。树林葱郁的山坡,溪水奔流的山谷,野花怒放的草坪,躲藏其间的蘑菇,雉鸡,野免,布谷鸟……曾诱惑我翻过一座座山坡。
大佛殿是一首诗。开粉红花蕾的苦荞,绿浪起伏的青棵,穿曳地长裙的彝家女,烟熏火燎的垛木房……把静谧的山坳点缀得诗意盎然。
春天里,每一面山坡,每一道沟谷都会开满杜鹃花,红白紫粉,斑斓绚烂,万山红遍。
记忆中,大佛殿也是寒苦的。蹒跚在山路上的老者,瑟缩在寒风中的稚童,扶牛犁地的妇人……让我感受到人生的无奈,生活的疾苦。
当年大佛殿的贫穷和她的秀美一样深深根植在我的记忆里。
老旧的土墙房,漆黑的垛木房,散落山脚。有的没有盖顶的瓦片,就用削薄的木片代替,怕它们被风吹走,又压上一个个石块,让人看了提心吊胆,生怕某个石块会滚落下来砸了头。走进屋去,正对着门的是一个火塘——在泥地上刨出的一个小坑,四面镶上石块。火塘是彝家祖祖辈辈温暖的所在,取暧烤茶照明都靠它。火塘两边会有一张或是两张低矮的床铺,堆着单薄的被褥,有点凌乱,有点污迹。这就是一个家了,让人心酸地想到“家徒四壁”这个词。
大佛殿是一个彝族村寨。一百多年前,他们的祖辈从丽江宁蒗迁徙而来,至今他们还保存着完整的家谱,记载着迁徙的艰辛,辗转的路途。祖辈们来到了号称“滇山之祖”的老君山脚下,相中了这一方山明水秀的山坳,于是刀耕火种,开垦出一块块土地,种上苦荞、洋芋、包谷和青稞。高寒山区的气候,只有这些被称为杂粮的物种适应,和彝族性格里的倔强不屈一样,它们顶着寒风浓霜也可以长得葱笼茂盛。就这样,一个小小的自然村落开始形成,五六家,七八户,慢慢繁衍着。老君山上有一个白族本主庙“老君殿”,这个村寨便叫作了“大佛殿”。
到我该上学的年纪,我们家搬到了离大佛殿七八里外的一个白族村子——旧栗坪。
旧栗坪当时设有一所小学校,一师一校,采用复式教学。大佛殿也设有一个教学点,也是一师一校,复式教学。我在旧栗坪读小学的时候,年龄相仿的杨富桥就在大佛殿小学读小学。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深山里,我们竟可以在家门口就读,可见国家对教育历来重视,没有遗漏掉一个偏远的小山寨。
再后来我往外求学,一去不返,大佛殿成了往昔岁月里的一个小站,停靠着我的一段人生。
颁奖仪式上杨富桥头裹“哦天”,身披“瓦拉”的装束让我的记忆瞬间泄洪,我的出生地,那个山坳里的小小彝寨,还好吗?
改革开放以来,精准扶贫帮扶,美丽乡村建设,大佛殿变了。
大佛殿与外界联系的是一条修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简易公路,当年是林业局用来运输木材的。杨富桥说如今这条路扩宽了,铺上了水泥,再也不见泥泞坑洼,人们出行方便了。
杨富桥给我发来一段视频:高高的装饰着彝家彩绘图案的寨门下,一段平展的卵石路延伸进村。路旁溪水潺潺,杨柳依依,青瓦褐墙的院宅一幢接一幢,院墙上是一幅幅彝族风情浓郁的壁画……大佛殿俨然一个美丽彝寨,诗意温馨。
杨富桥说,大佛殿人口增多了,现在一共有72户人家。
这还是我曾经熟悉的那个小山寨吗?她依然在老君山脚下,依然静卧在我儿时戏耍的山坳里,大佛殿河依然水花雪白,我曾在河边捧水解渴,濯水浣衣,可她显然又陌生了,巍峨的寨门,宽阔的广场,簇新的房子,太阳能路灯,特色客栈……这个围绕“古朴民俗”和“自然生态”两个元素打造出来的小山寨,她焕发出的光芒让我眼花缭乱。
和杨富桥聊得最多的自然是大佛殿小学。
大佛殿小学建校的时候,第一任教师叫李贵鸿,来自另一个彝族山寨六联。杨富桥是土生土长的大佛殿人,从大理州民族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回到了家乡,从此不离不弃,成了大佛殿小学的守巢人,一守25年。
杨富桥用他的童年、青年和中年时光见证了大佛殿小学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的校舍是一栋破旧的土木结构二层楼房。教室只有朝院落一面有窗户,光线昏暗,窗户玻璃东缺一块西少一块,冬天透着嗖嗖冷风。木制课桌笨重简陋,因年代久远变得漆黑。教学工具就是一面用黑漆刷在墙上的黑板,有着道道裂痕。校园是一方泥地,一下雨便泥泞不堪。如今的大佛殿小学是一院钢筋水泥楼房,崭新的教学楼,宽敞的运动场,明亮的教室里课桌整齐,还安装了电子白板教学一体机,电脑……网络全覆盖,拉近了山村和城市,和世界的距离,大佛殿的孩子们和外界的孩子一样可以享受到许多科技教学手段带来的便利了。
25年,多少个春夏秋冬,多少次花开花谢,杨富桥从一个翩翩小伙变成了霜染两鬓的中年人,他一直守着大佛殿小学,送走了一届又一届学生。大佛殿的村民大多同宗同族,学生不和他沾亲就和他带故,算是侄儿侄女侄孙,他不能让他们失学,他要让文盲从这个山寨里绝迹。
现在大佛殿小学有学生25人,采用的还是复式教学,一、三年级或二、四年级隔年招生。杨老师说,今年一年级有16人,三年级有9人。他身兼数职,承担着教学、管理、安全、生活等繁杂的工作,却从来不叫苦叫累,远离教育部门监管,他用更高的职业道德和自觉性约束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坚守着岗位。
我记得从前大佛殿的女孩子很少有进学校读书的。
杨富桥回答,这一状况早就改变了,在他当了大佛殿小学的老师后,不让一个孩子失学是他的工作目标之一。
大佛殿的村民多少有点重男轻女的观念,女生失学、辍学的现象时有发生。杨富桥课余时间经常奔走于各个山头,走家串户,与学生家长聊天谈心,向他们传播男女平等的思想,宣传国家的教育法律法规……遇上因为家庭经济困难辍学的,他就解囊相助,或者寻求政府和社会的资助,力争让这些失学孩子重返校园。二十多年来大佛殿没有一个孩子失学、辍学。
杨富桥记忆犹新的是一个叫冬梅的女生。有一天上课时,他发现冬梅的座位空了,问同学她去哪了?都说不知道。冬梅的家庭困难,爷爷奶奶年过古稀,父亲身体不好,做不了重活,全家只靠母亲一个人劳动。一个弱女子扛起一个家来,能解决温饱就该为她竖起称赞的拇指了。冬梅从小就格外懂事,每天下课回家都争抢着做家务,希望能替母亲分担一点辛劳,这样就导致了她不能全力以赴地读书学习,常有迟到、缺课的现象。杨富桥很喜欢这个懂事的孩子,希望她能扛过这段艰难的日子,迎得一个美好的未来。
下课后他立刻赶往冬梅家。果然,冬梅在家里,因为母亲病了,她便留在家里帮母亲做事。
让女儿过早背负起家庭负担,冬梅的妈妈也十分不忍,怎奈家里情况如此,她也束手无策。杨富桥劝慰勉励她们母女俩,困难是暂时的,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才有能力改变家庭情况,并表示会尽力帮助她们克服眼前的困难。临走时,杨富桥把身上仅有的50多元钱塞到冬梅妈妈手里。回到寨子里他找村委会领导反映了冬梅家的情况,精准扶贫工作展开后,冬梅家成了建档立卡贫困户,在各项政策的帮扶下,她顺利完成了学业,即将高中毕业。
大佛殿村容日新月异,大佛殿小学今非昔比,杨富桥感慨万分:党的政策好啊!
大佛殿的村民以杨、沙、毛三姓为主。据说毛家原本不姓毛,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们把原来的彝族姓氏改为“毛”姓,这是一个永感党恩的村寨,他们铭记着党和政府的关怀,像草木感恩雨露和阳光。
建设美丽彝寨,让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离不开科学文化。杨富桥深知大佛殿小学对这个山寨的意义,也深感肩上责任沉沉,他说,将一生守护着这所学校,直到职业生涯的尽头。
孩子是未来,是春天,他所有的守候只为满山杜鹃红。(姚静)